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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4r/千字,可简单润色。
微博@去冰赫斯特大可乐

【程封x沈瑜】明天应是如何?

明天应是如何

 

 

程封→(?)→→ ←(?)←沈瑜。

什么感情呢?请自己琢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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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没什么道德。虚拟我坏事做尽,现实我重拳出击。

作者本人非常反对人对身体主权的让渡,只是借用了设定。

 

Part.1 最糟糕的醒来

 

运动教练不一定是行业里最顶尖的,艺术鉴赏家的创作能力也不见得多高超。

同理,夜总会的老板不见得是出色的鸭,也不一定做过鸭。

所以,要怎么对待自己被蹂躏过的身体,沈瑜确实毫无经验。

 

现在是上午11点5分。昨晚他喝大了,毋庸置疑,从浑身的酒臭中看出来的。至于其他的:陌生的酒店,浑身只剩内裤,衣服散落在床脚——哇噢,真叫人兴奋呢,这是哪个饥渴的家伙猴急地送上了自己的胴体?

醒来第三分钟,沈瑜就笑不出来了。他感觉自己屁股很痛:像是被什么东西摩擦过了头,肠子还不断发出鸣叫。他踉跄着去了洗手间,蹲在马桶上,因宿醉头疼,一个侧脸就看到垃圾桶里的安全套包装袋——耶稣玛丽亚噢。明明开了安全套难道还被中那个出了?他忍着恶心扒拉了一下,发现里面确实没有体液残留。

好家伙啊!真是好家伙啊!沈瑜搓了搓脸,在马桶上无声悲叹。

他掏出手机,发微信给自己店里的头牌公主:你遭遇过危险性行为后怎么处理的?

他不知道的是:那位公主此时正在超市里为了买草莓纠结,看到万恶的傻逼老板发来这一条消息马上捂着嘴狂笑心想“报应啊!”并决定买了99两斤的草莓庆祝一番。

她措辞礼貌而热情地回复:“哎呀这得赶紧先买毓婷,然后去申请阻断药,HIV窗口期老板你懂的。然后做个检测。”

沈瑜看到短信,烦躁地点了一根烟。“哪里搞阻断药?我们难道自己没有?”

“没有的老板,所以平常我们都要自己小心啊。”

妈了个逼的,这行确实难做——万恶的老鸨此刻才有真切体会。

但无论如何,他是沈瑜,是精明又睚眦必报的生意人——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吃亏。他深吸了几口气后,决定先在房间里拍照取证。床头摆放的百事可乐空瓶子、撕开的套子、拆开的牙刷……种种可称“可疑”的东西统统都被镜头记录。

百度告诉他2小时内是100%阻断,24小时内还有六成可能;反正沈瑜自认已经错失2小时黄金时间,后24小时内自己应该还来得及体面做沈总,便披上酒店的浴袍穿着一次性棉拖鞋踢踏下楼前往酒店前台。

他挂起诈骗犯惯用的温柔笑容将房卡拍在桌上,问道:“您好,我昨晚喝多了,不知道是谁送我回酒店的。我在顶楼行政套房2101,请帮我查一下。”

前台微笑地接过房卡,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动了几下。“您好,2101登记入住的是两位——一位江女士和一位沈先生。”然后前台又关切地问:“您是遗失了什么物品吗?昨日登记的时候没有您的身份信息,给您造成的不便我们很抱歉。”

不算滴水不漏的公关,沈瑜暗自评价。“贵酒店这样的措施真叫我遗憾,但我现在更想追责另外两个人的问题。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让我看看监控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吗?因为这两个人和我有生意的往来,我不想诬陷他们直接诉诸警方。”

不算很困难的,他就得到了看录像的许可。在21楼的监控中,吃力地背着沈瑜出电梯的是程封而不是沈明远,然后大叫着“太沉了吧”;下一个摄像头拍到的是像抱麻袋一样抱着他的江黎。房门是程封刷开的。屏幕右上方显示的时间是凌晨2点32分——由于手机被暂时保管以防录像,沈瑜只好靠脑子记——视频快进,显示到了3点05分,程封短暂离开房间,3点12分拎着一袋子东西回到房间。3点15分又来了一个沈明远和一个马修。3点43分来了个拎着东西的江瑞。好家伙,这套房真是高朋满座,全他妈是嫌疑人。

酒店经理的笑脸差点挂不住了:“先生,这些都是您认识的人吗?”

沈瑜板着脸点点头。监控很快快进到了最后,五位嫌疑人相继离开——姐弟二人于5点02分拎着东西互相搀扶着离开,然后是马修和小沈于5点31分离开 ,最后是换了全套衣服拎着两个塑料袋的程封,6点08分离开。

酒店经理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发抖,“先生……需要报警吗?”

面目狰狞的沈瑜说道:“先算了吧。我暂时没时间去做笔录。”

 

疾控中心走廊,沈瑜坐在冰冷的金属凳子上,冷眼打量周围也在排队的人。

“双手合十祈祷个什么劲呢,鸡⑧捅到别人身子里就好像谁逼着一样。”他在心里嗤笑,“我算无辜受害都没这个闲心思!”

有两个年轻的女孩子,穿着廉价但还算新潮的衣服在走廊上外放小视频,有几个护士经过板着脸呵斥了她们几句,小姑娘笑嘻嘻佯装答应,护士一转身便继续。沈瑜咋舌,把无线耳机摘了放进壳子里,放下自己翘起的二郎腿,站起身走向那两姑娘,然后蹲在了他们面前。

“你们哪个场子的?黑水,还是青蛙?”他笑眯眯地问。

俩姑娘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紫头发的硬着声音说:“关你啥事?”

“听着,我心情很不好,所以你们最好乖乖听护士小姐姐的话。”沈瑜咧着嘴,语气甜蜜而虚伪,“不然的话,我这里有的是手段让你们被送去丹海外头吃苦——还有更多你们没见识过的脏活,哪怕你是青蛙的人。知道?”

紫头发还想呛两声,旁边那个粉毛拽了下她以表制止。“晓得了,”粉毛赔笑,“不好意思吵到你了,大哥。”

沈瑜拍拍粉毛的脑袋,“叫叔叔。”他恶劣地说。如果平常的话,他还会说些下流的威胁话,不过在这里嘛……实在是让人提不起兴致。

很快就叫到了他,他抻平衣领走进门诊室,带着口罩带着蓝帽子的医生叫他坐下。医生询问他是不是职业暴露人员,沈瑜耸耸肩说:“我可不卖屁股。”

医生皱着眉看了他一眼:“不是医护工作者,是吧?”

“哈哈,不好意思误会了,”他爽朗一笑,“不是的,我是个体户。可能是被强奸了所以我来着拿药。”

医生眨了好几下眼睛,职业素养让她保持了镇静:“对方不是你的性伴侣也不是你比较熟悉的人是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但我醒在酒店里活像被拣尸的少女,安全套也拆了,有五个人进入过我的房间。”沈瑜装作很悲伤地说,“我也不知道他们高不高危,但我得保护我自己……”

医生恐怕已经听过无数离奇的故事和借口。很快沈瑜就签署了同意书,然后拿到了自己的三联阻断药。

“必须连续吃28天,中间副作用严重的话记得回来复诊,”医生把处方单打给他,“然后你要注意不要再发生这种行为了啊。”

“一定注意,一定注意。”沈瑜笑眯眯地接过了处方,然后去排队交了2000多块钱。等他腿完全迈出了医院大门,他马上拉下脸来,完全没了嬉笑的心情。

“操他妈的,真贵。”他想。

 

回家的沈瑜在艰难地吞了三种药物后,拿出手机,开始盘算着一个个攻破。

在他断了片之前,是参加了一个医药代表组的酒局,本来没订到天字头的包厢就让人有点不爽,发现天字包厢里是江瑞就更让人想吐。医药代表倒是马上去拍马屁,毕竟谁不知道巴结一个前途无量的“明日之星”啊?

首先是江黎。这个还化名写小说的臭婊子,不就因为业务有冲突再加上拒绝了她朋友的采访请求几次吗,每次看到都拉个死脸然后在小说里恶意塑造一个男妓,要不是她弟弟算是有点背景,他早就把这女的报复一顿了。要说这女的有没有这个贼胆……呵呵,还真不好说。

江瑞……屁股毛刚长齐,可惜是背景硬,不然的话也轮不上这么个黄毛小子在旁边给疯女人撑腰。不知道那女人怎么会让这小鬼大晚上也跑进酒店房间,见见世面?

程封,穿了裤子装真人君子,脱了裤子屁放不出一个,反而是在场最没可能的,顶多是喝多了打人。

沈明远,拉投资的时候话说不利索,很难想象扒了裤子能利索。要干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个爱起哄的变态外国人,可能小处男说两句就激起斗志要把这个不给投资的大老板给干了。

马修,爱起哄的变态外国人本人,最大嫌疑人,属于是嘴巴上浪行动上也不太正经。沈瑜想到他的脸都觉得屁股疼。

想到这里,他决定先从最有可能的人开始。于是沈瑜发了一条微信给马修:昨晚怎么回事?

等待回复的时候,沈瑜坐立难安。倒不是说他急着等一个回复,而是他总有种自己这么做很恶心的微妙感受。“他妈的,要不把KTV卖了得了,搞得好像是什么报应一样。”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无意识地拿起一罐啤酒,但很快他又反应过来生怕酒精和药物冲突,只得烦躁地开了一支矿泉水。

20多分钟后,屏幕亮了,沈瑜皱着眉确认是马修的消息后才点开看。

“多美好的一夜啊,沈总想表达什么?😊”

操你大爷。沈瑜不由得咬紧牙关防止自己在自己家里发疯。“妈的早知道问问这个阻断药和抗焦虑药会不会药性冲突了。”

他想了半天,回复马修了一句:“能不开心吗,我开心到现在就想叫人把你杀了。”

“冷静啊沈老板,”马修发来了语音,背景还是喧嚣的风声,“要不是我们,你昨晚可能都被你旁边那个投资人带去你自己开的KTV快活了呢。”

“是你傻逼还是你当我是傻逼,我沈瑜再窝囊也不至于在自己的盘子里被坑。😊”沈瑜强压着怒火,手指用力到甚至在屏幕上敲出了拍击声。“昨天谁出的钱?”

“你指哪一部分啊?”语音消息中的马修语气轻佻,“太多出钱的地方了,要不咱们拉个群给老板来个群收款吧。”

沈瑜气得从喉头挤出一丝短促的笑。“你最好在我真的派人点你人头钱把你们花的钱列出来,你这不知廉耻的二道消息贩子。”

 

Part.2 在苍蝇馆子

 

“大排面,加一颗卤蛋。”程封拿着塑封的菜单对老板说,随即又转头问沈明远:“你呢?吃什么?”

沈明远一张脸皱得像烧麦,“不知道哎,要不和你一样得了。”

“行,那老板,再加一碗大排面,不要蛋……”程封开始掏钱包,抽出来一张50,算了算价格后咬牙说:“然后,呃,再加一碟小菜吧。凑个整。”

等腌菜和花生米上了以后,饿得不行的程封马上就拿了双筷子往嘴巴里送花生。等他都吃了好几粒了,对面的小沈还动都不动一下。

“干嘛,耷拉个脸,”程封问,“困了?”

沈明远点点头,“你不累啊程封,昨晚那几乎是一夜没睡。”

“我还好吧,季度末的时候经常要日夜颠倒啊。”程封又吃了一口腌黄瓜,“你要困了就在家睡嘛,我叫你出来吃饭你马上说好,我以为你精神着呢。”

“我哪里睡得着呢,”沈明远把脸埋进手里,“哎哟……我后悔啊我!”

这个时候,老板把大排面端来了。“加蛋的哪位的?”

程封忙说“我的我的”,等老板放好了,他马上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口面猛嗦起来。

“你真是好胃口……”沈明远无语地看着他,然后拿了一双筷子,斯文地小口吃起来。

“没点好胃口怎么办嘛,”程封说,“我要像你这么娇气怎么混这行啊。”

沈明远叹气:“你是真不怕沈老板。他要真生气了,他在丹海的手段可够我们受吧?”说罢,又低头用筷子在碗里搅了几下,一副真是没了胃口的样子。

“你怕什么怕,”程封笑了,“首先是有江瑞小弟弟罩着呢。其次,你做什么了,你什么也没做不是吗?”

沈明远“哎呀”了一声,左手掩面:“你越说我越怕了。”

“吃你的吧!胆儿真小!”程封在桌下踢他一脚,“你不吃把大排给我。”

小沈抬起脸,瞪着他说:“我就吃,怎么,我舔了也不给你吃。”

等吃饱了准备走了的时候,俩人手机同时震动起来。程封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噢,马修拉了一个群。干嘛的?”

“不知道啊。还有江黎和弟弟啊。”

过了半分钟不到,小沈颤抖着声音说:“呃,马修,刚拉了沈总进群。”

程封差点被口水呛到。“干什么啊?”他也拿起手机,“算账是吧?”

虽说与本意不同,但还真是算账。马修首先发起了群收款,备注是“昨天买套儿的钱”,程封点开发现人人都要摊这笔钱。

“套是不是不应该加儿化音的?”程封虽然很震撼,但同时不忘吐槽。小沈顺利被引开了注意力:“可以加吧——ao,韵母后面,没毛病的。”

得到了回答的程封重新把注意力放回了群收款上。他盯着“您应支付10.8”的字皱眉,说:“他有病吧,昨天在便利店花这么多钱吗?而且这种钱直接让沈瑜付了不就得了。”

“马修不是这么多事的人吧,”小沈挠头,“沈老板不会真找他麻烦了吧?”

程封感觉很不得劲,但也给不出什么更好的解释。“要我说当时就不该好心带他去酒店。”沈明远又说,“成功的中年男人,好大一个麻烦!”

“值得高兴的是,你中年的时候大概率不会被别人盯上屁股,”程封“宽慰”道,“你救一个傻逼也是救,救一个沈瑜也是救,都是积德。”

“这话求求你当面讲给沈总听。”沈明远嫌弃他的话术,咧着嘴说。

程封撇撇嘴:“那我还是算了。”

沈明远瞪他,过了十几秒,他挪了挪塑料凳,贴着桌子弯身靠近程封,一脸严肃地问:“哎,你他妈不会真对沈总有意思吧?”

程封拿筷子敲他头:“什么玩意你!”

“我去——不是我说的啊,”沈明远说完又四处张望,生怕有长生保健员工,“昨晚不是沈总自己说的吗?”

“他说你也信,他还说马修对你有意思。”程封翻了个白眼,说罢,他站起身来准备去骑车走人,结果发现小沈傻傻地盯着他看。程封有限的情商开始支配大脑,如果大脑是电脑,现在程封脑子里的散热片可真是在呼呼旋转。

“等一下不会马修真对你有意思吧?”程封惊地脱口而出。小沈从椅子上跳起来:“没,是真没,就口头开过玩笑,但沈瑜确实一直对这个坚信不疑来的。”

程封松了口气。“别吓哥,真不经吓了。”

他俩一起走出店外,程封把车锁开了,再丢给小沈一个头盔。“我送你回家,走。”

“虽然很喜欢你的车,但坐后排感觉怪怪的噢。”小沈嘴上抱怨,动作却很诚实。等他老老实实带好头盔在程封身后乖巧一坐,程封便一脚油门风驰电掣地开走了。

他俩家不远,摩托也就开个五分钟。送完小沈,程封再一路突突地回了家,结果发现单元门前树下停着辆黑色高档轿车,沈瑜沈总正穿着不太体面的丝绸睡袍靠在车前。程封被他这番造型雷得一个激灵。

“你怎么衣衫不整的,不会被女人赶出门了吧?”程封摘下头盔抱在怀里,无语地对沈瑜说。

沈瑜回了个假笑,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踩着一双看着就很贵的拖鞋走近他。程封忙往后退了两步。

“你干嘛你,”程封下巴都吓缩了,“我是良家妇男哈!”

沈瑜冷着脸,在距离他还有十几厘米的距离停了下来,伸出一只右手他的脸上拍了拍,说:“傻逼,赶紧的,去你家,有话和你说。”

 

 

Part.3 橙子

 

程封给他倒了杯冷大麦茶,沈瑜想了一会还是接了过来喝了一口。

“这味道便宜过头了,”他皱着眉说,“你好歹也赚了点钱,还这么抠搜?”

程封把烟灰缸里的烟头倒进垃圾桶,听沈瑜嫌弃他的茶就抬头笑了笑说:“比不上沈大老板。要不你也给我点股份啊?”

“我敢给,你敢来吗?”沈瑜翻了个白眼,“你尽快把你那个破工作辞了吧,然后乖乖去找我的人事经理,脱光了一躺——哎,这不就,下海赚大了吗?”

程封接话:“那你们是不是还会给员工买针对屁股的医保啊?哈哈哈!”然后自顾自地傻笑起来。

沈瑜想打人了。程封倒完垃圾,在小沙发上坐下,清清嗓子说:“说吧什么事?”

“昨晚的事。”沈瑜放下杯子,“昨晚怎么回事?你们怎么碰上我的?”

程封想也不想地回答:“江弟弟考得好,他姐姐请客,我们散的时候正好看到你在中间那个水榭里吐。”

沈瑜是怎么使劲回想都没法唤醒那个时候的记忆。自己都奔四的年纪了,在人家饭店里吐,实在是太不好看了。更何况昨天还是陪几个医疗机械厂的经理吃饭……他妈的,结果出了这事还没来得及去赔礼道歉……

“为什么最后是你们送我回去,肖蕊呢?”

“你秘书?”程封语气淡淡,“马修给送回去了,都认识的人,再有仇也不至于把小姑娘丢在男人堆里。”

算是自洽。可最大的问题是——“我不觉得我和你们的关系好到让你们大发善心,所以后来在酒店里发生了什么?”

“这年头好心还得被质疑?”“丹海和我有点过节的几位朋友夜里到访,还逗留两个多小时,我非常确定他们是在我又洗澡又按摩还精油推拿。”

程封“噗嗤”一笑。“怎么,是在说我们贪图沈总美色,给你留了点桃色把柄?”

沈瑜冷冷地盯着他看。坐在对面沙发的程封便伏身,抬眼看他,“不会吧,你真以为……?”

“姐姐哥哥们,总不能是我喝醉酒了以后拿着塑料瓶子操自己吧?”

程封手一抖,差点把玻璃杯给摔碎,但茶水还是泼了一裤裆。“我艹你……你说什么呢?”他抽了好几张纸慌里慌张地擦裤子,一边大叫。

沈瑜好整以暇地看他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嘴巴上依然坚持着心里却也渐渐地不信。就先不说别的,沈明远和程封这俩人都不像会默许这种事发生的人,除非这是什么“伟大事业”。但是这两个人没有一同离开过房间,最后离开房间的是程封……

联想到一些别的事,沈总稍微出了会神;很快,他又看向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程封,没来由说了一句:“你该不是很喜欢我吧?”

程封的玻璃杯没事,但他怪叫一声,然后一脚踢到了茶几,痛得面目扭曲,在沙发上缩作一团。

沈瑜的眉毛慢慢挑高了。等程封缓过劲了,龇牙咧嘴地问:“不是,你是真喝断片了,什么也记不得了吗?”

“那不存在的,”沈瑜掐着嗓子阴阳怪气,“我觉得你们都阳痿,有贼心无贼胆,怎么会看上我屁股呢?”

程封没接话,而是保持这狼狈的姿势坐在那里,皱着眉,一副在考虑什么的样子。沈瑜瞧得出他眼里有一种打量的情绪,但那种打量并不恶毒,没有下流,也没有看不起。

正当沈瑜等着他狡辩的时候,程封出乎意料地开口:“你认为是就是吧。”

什么?

沈瑜愣了好一会。然后他出离愤怒地站起身来,向沙发上的程封扑过去,一把抓起了对方的领子:“什么叫我认为是就是?你什么意思?!敢做不敢当是吧?你是不是当我好惹啊!”一边说,他一边抡起左胳膊,眼看着就要往程封身上打拳。程封不会真给他打了,伸手便抓着了他的手腕,大手居然刚刚好圈住沈瑜的手腕。

静止的二人后知后觉意识到在此时此景,这番姿态,实属会让双方都尴尬。

他们火速分开,沉默不语,静静消化着那份抓心挠肺的不爽。程封小小的客厅简直要装不下这么多的尴尬。

“你他妈还真够胆,怎么想的你。”沈瑜抹了把脸,心想这浓眉大眼的装逼男怎么还能做出这种事。

“你就当我发疯,当被狗咬一口。”“我他妈都去吃阻断药了你知道吗?”“那是什么?”

沈瑜气得半死,缓了好一会,说:“防止艾滋病。”

“虽然有点理解,但我又感觉你有点神经。”程封别开脸不看他,闷闷地说。

沈瑜张了张嘴,本来想说的话却一下破碎在了喉咙里。他发现自己好像也没有很想责怪程封,刚刚的愤怒也一下爆发完了,导致他现在有点……抽离?仿佛自己不是自己了。

他马上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走了,”他闷闷地说。“到时候找你算账。”

他本以为程封会说“好走不送”之类的话。结果程封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说:“要不吃个橙子?别人送的,还挺甜。”

傻逼才答应。

傻逼竟是我自己。

沈瑜坐在餐桌边,黑着脸。程封在厨房里洗橙子——怪人,非说要用盐搓一遍才能去除表面的农药和洗洁精残余。等他拿着砧板、刀和两个圆滚滚的橙子出来的时候,沈瑜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干什么突然要给我吃橙子?”

“你不是答应了吗?吃不完了要。”

程封切好了他的那颗,沈瑜拿起一瓣橙子,汁水也跟着一块顺着指尖流进指缝里。又甜又黏。他盯了它好一会,才轻轻地吮了一口。程封早就吃完了他的那颗,正擦着手指打量他。

“不挺好吃吗,怎么搞得像卧薪尝胆一样。”

确实挺好吃但,“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打了点什么进去呢?”

“我和你又没什么深仇大恨,非要说马修那道还多点,”程封扯了张纸递给沈瑜,“那点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该过了也过了,现在看你不顺眼顶多也就是性格不合。”

“那你还觊觎我屁股?”“……你要不去挂个门诊看看肛肠吧。”

直男会在喝醉酒后乱性吗?沈瑜想了想自己的经验,感觉自己都是假借这么个借口,实则相当清醒。那程封是在清醒的时候对自己做的那些事吗?那为什么又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沈瑜想不明白。或许是药物影响,他开始头疼;嘴巴里甜丝丝的味道还没淡去,此时他却想抽一支烟。

他想找程封借个火,毕竟他还穿着睡袍呢。结果没等他开口,程封就委婉送客:“吃完了?吃完就不送了哈沈总,你赶紧回家吧。”

偏偏这个时候就赶人走。沈瑜有点不愉快,便冷笑着刺他:“怎么,有马子来,着急赶姘头走呢?” 

程封看了他一眼,说:“你说的这位马子是江小姐和江瑞。你大可以当着他们的面再把这句话说一遍。”

“操,”沈瑜把纸巾摔进垃圾桶,“你不要以为我不——”

“赶快走吧!”程封皱着眉,挠了挠头发,“要不走就来不及了。你们见着了两边都不高兴,何必呢?”

沈瑜愣住。他感觉自己的胃被狠狠地攥了一把。过了一会,他站起来,一声不吭地离开了程封的家。

 

晚上,沈瑜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第一次碰脏活的时候史田胜的表情——当然那是虚构的,那个时候“海狼”根本不在场——冷酷,坚硬,带着一丝悲悯般的不屑。然后他听到有人议论“他是想上大学的吧?”“这还怎么读书啊?”之类的话,紧接着是如暴雪般落在身遭的片片碎纸。

梦中最后是程封推过来的一颗橙子。他抬头去看,程封却没在看他。

沈瑜起床,去卫生间呕吐,洗脸,然后躺回床上,却再也没能合眼。他想起白日里程封提到江黎和江瑞,那种“我们才是一伙的”的态度让他莫名郁结。

程封说的不错,他无法应付江黎和江瑞。一是因为权力,二是江黎有点像他。江黎写文章,赚点臭稿费,作为仙山制药的接班人也必须溜须拍马地捧领导,但如果到了她所认为必要的时候,她绝对敢践踏一切人间道德,一边还要笑着骂别人“只是装作不想”。

早期语文课本中,经常会引用一些作者佚名的短文,模仿着伊索寓言的口吻写就,道理直白又短浅。沈瑜从小就无法从这些故事里看出美德与文采,譬如周仓打蚂蚁的故事——真有人会用拳头砸地来杀一只蚂蚁吗?这都不是智慧的问题,而是愚钝与否的问题了吧。

另外还有在课文里大显神通的儿童爱迪生和儿童爱因斯坦。沈瑜从小就没有信。他大胆地讲这一观点分享给了教语文那个爱穿背带裤的中年男子,换来的却是一顿成年人的说教,在几轮顶嘴后,老师气急败坏地定义沈瑜为“扶不上墙的班痞子”,还在班会课严厉批评了沈瑜,叫班上同学不要像他一样做刺头,只需要好好读书就好。

沈瑜没太生气,只觉得好笑。他是“海狼”收养的孩子,周边的成年人当然也不太像老师喜欢的那种人。但他还是讲给了他们听,“海狼”发了脾气,然后命令一个手下拎了一瓶白酒和不知道什么东西去了老师家美其名曰“感谢栽培”,从那时候起,沈瑜就没再怕过被穿小鞋的事。

这些事也没让他总结出什么大道理。他知道很多事情都是独立的,即便这件事看上去很普遍。但教育除了是教人读书的过程,也是人学的捷径。沈瑜会模仿,会揣测,也知道了规则就是规则。

根本无所谓“好”还是“不好”,他对自己,或者说,对“自我”没有要求,更遑论“自我实现”之类的很西派的哲学思考。

江黎唯一和他有显著区别的就是她声称要“保护”的弟弟。她和沈瑜针锋相对的时候讥讽他“性无能”,说他不会爱,自然也不知道什么真正让人大脑满足的事情。

沈瑜说,食欲与性欲没有区别,只要划清红线不碰不该碰的东西,他无所谓。

所以,他确实不理解被爱,也不理解爱人。

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是人类天性,但照顾它们是另一回事。爱如果是简单的占有,倒还好理解;但什么婚姻、誓言之类的,两个相爱的人所求的不都是社会功能层面的约束吗?沈瑜光是想着程封或者别的什么人(江黎除外)对他跪下来打开黑丝绒盒子深情款款的样子就浑身鸡皮疙瘩,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儿童时期,不得不面对收下白酒与其他礼品后老师温和又善意的脸——“他当然是在演!”

谁他妈追求那种东西啊。

可为什么程封要拿那种好像要保护他的姿态对着他呢?为什么要请他吃那颗橙子?

 

Part.4 几斤几两

 

马修给程封致电的时间过早,仿佛人不在丹海而在美国,搞得程封又没能睡够六小时。

“干嘛啊?”程封哈欠连天,“怎么回事?”

马修倒是精气神很饱满,“你怎么和江黎说的?她昨晚和我发了一大堆留言,我刚看到就来问你了。”

“没什么难啊,你别把江小姐讲得好像那种霸道总裁,明天就要‘天凉沈破’一样……”

马修在电话那头低低笑,“别忘了我们认识的时候的事情才好噢……哎,你是真忘了。”

“不说这个了,”程封抓过还剩半杯隔夜水的水杯,喝了一口。“江小姐消点气了吗?”

“差不多吧,现在反正碰不到她底线了。”

“那要底线,低成陈亦霜那样吗?放心吧,这件事情绝对不可能成为江瑞的黑料。我背锅了。”

马修叹了口气,几乎要和背景里鸣笛的汽车声混成一团。“你真的是个大傻逼。”语气柔和,内容可一点也不温柔。

“沈瑜不是什么无药可救的恶人,但他和江小姐太不对付,就这么看着也不是我的风格。我对丹海未来会变成什么样没意见,但其他人呢?比如小沈,比如周学兵。

“他们都站队了。情分一场,如果这是两边都能平息的事情,我随便背个锅就算小的了。”

“得了吧你这个傻逼,”马修又笑,“算了,等会我来找你,当面聊。你先别接触沈瑜哈。”

程封捏捏鼻子:“他昨天就来我家找我了。”说罢,他自己都觉得这件事好笑起来,便笑着去了阳台,用肩膀夹着电话,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烟雾柔柔地过了肺,程封就想起马修说的,“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对方的样子”。

据后来的沈明远的说法,他们认识纯属意外。沈明远的一个师姐、市长的女儿陈亦霜搞砸了刘凤英市长的一个涉外重点项目,他们都是来擦屁股的人:沈明远代替暂时被控制住的陈亦霜和翟远虑作为实验室发言人,江黎作为仙山制药的新喉舌,马修作为翻译官(想想为什么要翻译吧),程封作为安全局工作人员之一。后来这事涉及面太广,用了很多手段才堪堪平下去,对外处罚几个有职权的,对内则是大地震。程封是四个人里唯一一个丢了工作的,却不是因为工作做得不好,而是伤了脑子,完全没了记忆没法再继续工作。但总归还是有点人脉,就做个体户也算舒舒服服。

他不知道以前自己是什么样的,看着镜子也陌生,花了段时间才接受了自己脑子再也好不了的事实。以前的社会关系恐怕也在做生意的过程里消磨成了利益关系,倒是新认识的、被迫绑定为一股势力的新朋友们还更可贵。

马修到他家的时候,他已经点上了第三根。马修看着烟灰缸直皱眉:“早饭都没吃吧?”

“没法啊,在家等你,不好下楼啊。”“你他妈自己不会做吗?记得给我钱,给你买了灌饼。”

于是两个人就在客厅吃起了早饭。马修一边吃一边打量着程封的客厅,评论道:“你这里为什么什么东西都没变?”

“你是说我应该买个花瓶整天换换?”

马修翻了一个优雅的白眼,“你都在丹海待了多久了?房子还和一开始一样,一个新电器都没添!”

程封咕哝:“很贵的呀,拜托……”

“我知道你流水不少,你做公司能做得账上现金这么多算你有本事。”马修直接戳穿他不让他装穷,“我就想问一句,你为什么要背这个莫须有的锅?”

程封撅起了嘴巴,一副找不到借口憋着气的样子。马修严肃地把灌饼放到盘子里,“你给我想清楚点,不要觉得自己好像就是和别人不一样,所以可以随时把自己当好使的工具抛弃掉。”

“我没有这个意思。”程封连忙说。马修扯起一边嘴角,冷冷说道:“那难道你还深思熟虑决定背这个锅?!你知道长生保健品什么背景什么规模吧?他是个混账没错,但他也是一条好狗!”

“那难道让你背?”

马修气笑了:“就算你真想找个人背锅,你找沈明远是最合适的……但我说的是,这就不该是找人背锅的事情……他认定我们里面有个人把他上了,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这个疯狗会咬人,那就不要让他咬,懂吗?”

“那我们前天晚上一起犯傻逼,从那个时候就肯定恨上了啊,既然要咬,只咬我不就好了。”程封耸耸肩,说罢把最后一口灌饼塞进了嘴巴里。

等他吃完吞下去,马修才继续说:“那天我们要是把他丢在那里,问题更大。”

“那人谁啊?一直抓着他胳膊动手动脚的那个。”

马修耸耸鼻子:“上面有人的一个投资商,有几个项目已经是他的了,丹海只是他的一盘菜。但江瑞冉冉升起一颗红星,他出马了,给点面子也就过去了。”

程封回想了一下,那天他认出在水榭中央吐得不行了的人是沈瑜了以后,本想自己过去,江瑞却说他去就好。“我还以为就做个好事而已。”

马修的绿眼睛直勾勾地看了过来,随即,眼睛一弯变成了绿色的月牙:“天哪,你变得好……不敢相信当时你跟着胡成的时候心思有多深,现在这样傻还怪可爱的。”

“你不要以为加了个褒义词,我就忘了你在骂我傻。”程封瞪他。“那你们要真怕沈瑜,就让他被那个男的带走得了呗!而且你想得到,沈瑜这么傻吗,不知道那个投资人好那口的?”

“醒着的沈瑜就爱玩火,喝醉酒的沈瑜更是一副鬼德性,谁知道他想什么?而且手里还一堆刘凤英的烂账,就算江瑞和江黎再讨厌他,也不能让他被丹海外的人拿捏。”马修敲敲桌子,“这件事我本来想拿来敲打沈瑜的,让他意识到在刘凤英这件事情上已经和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好嘛!你做大英雄了!这个逼朝你发火,你跑了,未来呢?我们和他开口,他还会信吗?”

程封沉默。马修见他一脸深沉,就知道这个人正大脑空空。

“下次他还来找你,你就说你怕他突然精神崩溃,总要有一个宣泄愤怒,然后再给他讲他喝醉后吐在小沈身上的事情。”马修慢慢地说,显然也在寻找措辞,“然后呢,你再和他分析我和你说的那套——”

“他说他去吃阻断药了,冲我发了一下火,也就没下文了。”程封决定把沈瑜来找他的细节也和马修讲一下。于是,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用劲爆话语作为倒叙开场。

马修捧着灌饼,嘴巴时不时翕动一下。等程封听完了,饼也冷透了,程封就把盘子推过去,示意他去微波炉叮一叮。

马修找回语言能力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沈瑜怎么想的?他……他的反应怎么像个被捡‘尸’的大学生?”

“我不懂这个,我没有这方面的记忆哈。”程封连忙说,“但怎么说呢,感觉好像扯不到江瑞了。”

“你——”

“我几斤几两我心里有数,总不会这把年纪幻想着霸道沈总看上我。”程封安抚沈瑜,虽然实在是非常生硬。“我估计安排一下出去旅游散散心吧,就算是他发了疯咱们也管不着,对吧?”

马修抿了抿嘴,最后还是点了头。“录像带处理完了,他看了也就看了。你随便找个地方走走吧,也挺好的。记得和小沈说一下,不然他又要觉得好恐怖,然后把自己绕进去搁那哭。”

马修吃完重新热好的灌饼就说要走了,程封又留住他,给他塞了几颗橙子。“很好吃的,”他诚恳地说,“吃不完坏了好可惜。”

“哪来的?”“网购的。”

马修笑得露出了十几颗洁白的牙齿,“哎哟,你还学会网购了。真不错啊,程少!”

“滚滚滚,别讲得我像弱智儿童一样。”

 

程封在高铁网站上转了半天,搞懂了抢票机制后购买了一张去南方的车票,本想再自己订个酒店,后来实在是看不过来就叫秘书帮忙选一个。等差不多安排妥当后,他也没想着查攻略什么的,想着随便走走玩玩就行了,便着手收拾行李,简装出发。

他失去记忆后没有离开过丹海,想来也有两年多了。出去旅行对他来说确实是头一遭。但要说兴奋什么的,他是绝对没有的。

这一趟车相当远,加上转车得坐三十个小时,几乎可以在车上睡两觉。本可以选飞机,相对舒服也快,但他就是想体验一下这种在路上慢慢消磨时间的感觉——虽说比公路旅行还是要快很多。

等高铁驶出丹海一个多小时后,程封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真的离开了。他产生了一种很荒诞的割裂感:由于他之前工作的特殊性,即便他已经不能再胜任原职,但只要医生没能给出“百分之百这人想不起任何事情啦!”的诊断,他就一直被刘凤英和其他上面的人“关照”在了丹海,更不要说迈出去了。四位朋友已经尽可能帮助他让他活得更舒服了,他也不好再对现状抱怨多两句。

而现在因为一个很搞笑的乌龙事件,他顺顺利利地被放行出去。

盯着退行的窗外风景,他的心中迟钝地泛起一股陌生的小小喜悦。他拿起手机,对着窗外一顿拍,然后微信沈明远:“看,菜地。”

沈明远回复了一个问号。

过了一会,程封又发了一张餐车盒饭过去:“鸡腿饭好吃吗?”

“都难吃。”沈明远回复道,“四十块钱吗?你不如去餐车点菜,不缺钱的话。”

对程封来说火车上的一切都很新鲜。虽然车上相当喧闹,泡面与其他不明气味总是萦绕在车厢内,但这都是程封记忆里没有的。当别人说起年轻时的交通状况,感慨时代的进步的时候,他只能露出微笑,装出一副了解的神情。

“或许可能是最后一次。”当江黎发来微信问他感觉是不是很好的时候,他如此回答道。

“说不准噢。你好好玩吧。”

等他迷迷瞪瞪拎着箱子下了车,胳膊上鼓起盘虬的青筋而吓退黑车的士若干、坐上车一副严肃领导样导致司机也不敢绕路——后,终于,到达了他下榻的酒店。

他刚下车,就有穿着制服的门童前来帮忙拖行李。他拒绝后,对方也只是相当有素养地鞠躬开门,绝对不会多嘴。等他走过旋转门,低调奢华的冷香水味就把他包裹进去,还没等他走近柜台,漂亮的前台人员就已经对他露出一个微笑:“先生是要check in吗?”

面无表情的程封将身份证推了过去,极力遏制了东张西望的冲动。

前台小姐刷了他的身份证后,抬头对他露出了一个更真诚了一点的笑容,说道:“您需要先在酒廊休息一会吗?稍后我们会有专员带您上去的。”

什么玩意?免费吗?他不敢保证,便说:“先不了。我先上去休息。”

“好的。”前台点点头,麻利地给他登记入住。等办妥后,她双手递上了房卡和证件。“这是您的房卡,”她嘱咐道,“早餐餐食已经包含在内,您可以选择上门,也可以去我们的一楼餐厅凭卡享用。您的房间是在商务20层的,房间号在卡套上写着。希望您享受在我们这的时光!”

程封连忙点头。他稍微看了几眼就看到了电梯间的标识,便拎着箱子走了过去。他刚摁亮按钮,一台电梯的门就缓缓滑开。

他走进电梯门,摁楼层——摁不动。

他瞪大眼睛,再摁一次——还是不亮。

没等他琢磨出方法,电梯门再次滑开,走进来一个人,身上的高级香水味冲得程封鼻子发痒。那人抬起手,把房卡在按钮下一个矩形标志上一刷,然后再伸出手摁亮了楼层按钮——20楼。

程封松了一口气,眼神自然而然地滑到了那人的脸上。那人也看了过来。两人视线相撞。

“你他妈怎么在这里?”

“你跟踪我?!”

 

Part.5 误会套娃

 

沈瑜浑身难受。

遭遇了一幢倒霉事,他也无心再原地办公,便订了机票想出来散散心,订了个不错的商务酒店——结果,还能遇到他妈的程封。

他也不知道该头疼还是屁股疼,总之他十分不爽:“你刷你的楼层啊。”

“我也20楼啊。”

我操,这个土逼怎么会来这种酒店还订行政套房啊,不会真的跟踪我吧?

他煎熬地度过了在电梯里的几十秒。等电梯一开,他就迅速走出了电梯,恨不得跑起来好甩掉程封。

结果程封完全没领会他的意思,还问他蠢问题:“你不带行李的吗?”

土逼果然是没来过的,行李和楼下的门童吩咐一声就直接送到房间好吗?但他不打算好心解答,于是就在走廊上疾步而行起来——不曾想,身后的程封没等到回答,便跑了起来,一下就追上了他。

“你走这么快干嘛,我真诚发问呢,沈老板。”

沈瑜太阳穴突突跳:“门童可以送。”

“原来如此。”程封点点头,“那行政酒廊呢?要额外付费吗?”

沈瑜睨了程封一眼。“你住行政楼层就免费。哇,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吗?程少?”

程封毫不心虚地重重点了一下头,随即又笑:“噢……你不知道我的情况。”

“什么情况?”沈瑜眯上眼,“怕被我举证告进检察院的情况?”

“不是。哎,我房间到了。”程封从口袋里抓出房卡。沈瑜瞧了一眼房号,毫不意外地发现居然就在隔壁。

当最不可思议的巧合已经发生的时候,再来下一个巧合反而更符合心理预期。

沈瑜刷卡进了房间,简单洗了洗手,就把玄关桌上赠送的巧克力饼给吃掉了一块。一边吃,他一边不可遏制地想到程封恐怕正在房间里因为惊讶而大呼小叫呢。

他突然产生了类似于恶作剧的念头。他拍下了巧克力饼干,然后发到朋友圈,配上一句“度假中”的文案。

果不其然,十分钟后,马修打来了微信电话。

“沈总,”马修以格外沉稳的声音说,“你和程封一块呢?”

“是啊,”沈瑜给自己倒了杯饮料。“像个刚出笼的狗一样到处嗅嗅呢。”

马修沉默了一会,突然笑了:“噢……那就是巧合了。”

沈瑜不知道他怎么判断的,但不影响他嘴毒:“怎么,你养的狗拱了人,吃醋了?我说他撅腿了,你就知道他拉了几个粪蛋?”

马修毫不在意他的讽刺,依然语气平静:“你对程少好点,别老惦记你的狗屁阴谋论想着他对你怎么着了。整个丹海找不到比他还单纯的傻瓜了。”然后就挂了电话。

单纯傻瓜搞人屁股是吧?

沈瑜放下手机,去浴室洗漱了一番,出来后躺床上开始小憩。他已经不再年轻,赶路一天就几乎要把他骨头抽走似得浑身发酸发软,二十多岁的还能干体力活的他在回忆中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等沈瑜被饥饿感闹醒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都要结束的时候。他在昏暗的房间中醒来,唯有玄关忘记关闭的廊灯亮着柔柔的暖光。他忙把所有灯都打开,好把那心悸一样的恐慌感赶出去。

等他从这种空寂感缓过劲来,他正打算拨餐厅电话订餐的时候,电话却自己响了起来。

“喂喂?沈瑜吗?”

是程封。

“我刚从外面回来,打包了一些糖水和吃的,要不要分你一点?”

糖水啊。沈瑜突然心动了一下,嘴巴里泛起一股红豆香精的味道。“什么糖水?”

“我买了芋圆底和仙草底,你要哪种?”“芋圆。”

两分钟后程封就进了沈瑜的房间,把打包吃食往桌上一放,传来了一股很香的油脂味。那分量绝对不是随便买买的程度。

“还有什么?”“泰式炒粉,呃还有茶楼打包回来的点心。”

沈瑜也实在是饿得没心情侮辱他几句。他坐过去,说:“点心有哪些?”等程封给他看了盒子,他选了一个叉烧包和蒸糕,慢慢地嚼起来。而程封一边看着手机,一边用塑料勺子往嘴里送糖水。

此景居然让沈瑜想到了自己少年时期的某一个午后,他在一位老教师的办公室里坐着,老人家为他端上一杯茶,还递给他一包稻花村的点心,既不劝他好好读书也不作高姿态地教诲,只是说,萨其马很好吃,尝尝吧。

他鲜有那么心平气和的时候。只是那种温暖的感觉非常短暂,如果按照垃圾网络文学的叙事,那短暂的回忆不足以治愈他、改变他。

那位教师在半年后就自杀了。

等他吃完包子,程封也吃完了糖水。“你要糖水吗?”一边问着,一边帮他拆开塑料盖子。

“要。但我不要用它那个勺子。”

“这么讲究?”程封问,语气却不像挖苦。

沈瑜拿了酒店的咖啡勺,去洗手间用水冲洗了一会,再回来的时候才回答:“十多年前我帮餐厅打过工,那些勺子敞口放,就靠着垃圾桶。很多店都这么干,敞口放着。”

程封的表情活像吞了个苍蝇:“你不早讲?”

“我骗你的。”沈瑜说罢,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芋圆送进嘴巴里。“敞口放的是塑料碗。”

等这顿夜宵结束后,沈瑜问程封:“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程封咳了两声,才说:“本来我没想这时候和你说的,结果这不,挺巧的,就……嗯解释一下我们的误会。”

沈瑜抱着胳膊,“嗯”了一声。

“那天晚上你确实喝多了,在水榭那里吐。其他人都没看到,我看眼熟好像是你,本来想去拦一下,结果江瑞说他出面比较好。我们直接把你带出去,本来是江瑞和马修送你,结果你吐了他俩一身。就换没喝酒的江小姐和小沈先过去给你开个房间。”

“他们知道我住哪里,为什么不把我送回去?”

程封挠了挠头:“啊……这好像是江小姐说的,去酒店不会撞破什么隐私。随便搜你钥匙怕你恼羞成怒吧。”

沈瑜静静地看着程封说话,嘴巴一张一合,全然不像辩解——他到底如何看待这件事的?沈瑜想。他和我解释,是在给自己开脱吗?

一想到这个看似正经的蠢蛋也会做出龌龊的事,沈瑜的心情就诡异地好了起来。

“你不用解释了,我不会大半夜把你抓起来灌水泥丢进江里的。”沈瑜拍了拍他的膝盖,最后一下故意放轻了动作,手指轻轻地擦过衣料。沈瑜知道那里的皮肤更受不了这种轻轻的力度,比一记重击还让人感到纠结不安。“就像你说的,那就当被狗咬了吧。”

程封瞪大眼,连连摆手:“不是,哎——啊呀!我们谁也没碰你好吧!”

沈瑜笑笑,“怎么证明?”

程封一愣:“什么怎么证明?”

“如果这件事情真的发生了,他也会和没发生过一样。我给刘凤英做掮客,这里面的操作我懂的显然不比你少。”

沈瑜兴味盎然地说着,一边凑近了程封,左腕抬起,手指从程封的膝头慢慢地扫向腹、胸。“你来这里三年多了吧?原来多气派啊,多正义凌然一官啊,当然也得懂我们丹海小市民的手段,是不是?”

程封一把抓过了他的手腕,沉着脸,连呼吸也不乱:“别乱说。”

程封的脸距离沈瑜的是这样近,感觉好像稍微再往那里倾一些,就可以闻见发梢间洗发水的残香了。

“只要我认定,那你说出口的话就是事实,不是吗?”

沈瑜的右手拿过了手机,摁响了播放键。程封的声音漏了出来:“你觉得是就是吧。”

“你——”

“现在,我才是那个可以选择后续发展的人了,程少。”沈瑜把距离再次拉近,这种危险的距离就好像崩到极致的一根线。他轻轻往程封的脸上吹了一口气,搭在程封眼皮上的一绺碎发便轻轻滑到了太阳穴。

程封微微眯起了眼睛。啊——这才是熟悉的那个程封嘛。鬣狗一样的男人,有着一双不安定的眼睛,永远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三年多前,陪在胡成旁边一起来调查陈亦霜的他,又冷又硬,不懂变通,神情和话语都让沈瑜发自内心地讨厌。

而他现在可以拿捏这个失去地位的程封了。

程封握着他的那支手慢慢收得更紧了,血液受阻的酥麻感让沈瑜怪异地兴奋了起来。要发疯了吗?使用暴力吗?那这样是不是就落了更多的把柄在我的手上?

下一秒,沈瑜只感觉到自己被拎了起来,然后他就像经历了一场骤然降临的暴风般摔进了被褥里。他瞪着眼睛,从头晕目眩里回过神来的时候,看见程封站在床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看来这个误会要解释很久了,”程封说到这,“啧”了一声再继续,“首先,我不是你认得的那个三年前的程封了。”

 

Part.6 大海

 

如果一周前的沈瑜知道自己会被自己不喜欢的人打电话叫醒,就算是会让长生保健品股价连续跌停,他也要不计代价地去报复。但这周内发生的事情居然把他的阈值提高了不少。

沈瑜被程封的电话叫醒。抓起话筒的同时,也在手机屏幕上点了一下。然后他再次被点燃了怒火——也只是骂人而已。

“疯了吗?!”他破口大骂,一点也不装了,“你他妈现在才几点?!七点半!!”

“早餐只开放到九点啊,这个点去才新鲜。”“你重启电脑把你爸妈给你的智人基因洗掉了吗,是看到香蕉就要冲过去嗷嗷叫?”

骂完他只觉得有点头疼——睡得倒是很安稳平静,没有出现预想中的失眠。只是这个时候他依然感觉自己的身体还留在梦境里,而刚刚那个梦……

不想了。

沈瑜拧开水龙头,草草洗了把脸,再打量镜子中的自己。胡茬冒了头,右脸的笑纹刻在脸上,眼下的泪沟上泛着淡淡的青色。他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再次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

他和程封站一起,说不定真有人觉得程封是他包养的小白脸呢。

如马修所说,程封实乃白纸一张——头脑简单的傻逼。他们沉默地一同进了电梯出发去餐厅,一路上程封的沉默倒让他显得聪明。结果一进餐厅看到自助餐就傻气直冒了,皱个眉头站在面包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别丢脸了,”沈瑜感觉自己从未如此形象高大得像个父亲,“能不能老老实实拿点吃的坐下?”

“那个面包是啥啊,看上去好好吃。”“贝果。”“那这个呢?”“大列巴。”“那那个蛋糕——”“你能不能问服务员?我不是你的护工。”

程封毕竟不是真的幼童,这股兴奋大约是一种彻底释放的无拘无束。他端着盘子坐下后,又恢复了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男性该有的样子——如果忽略他端来的满满一盘面包的话。

噎不死你吧。沈瑜一边小口喝着咖啡,一边想。

可惜上天不想让程封早逝,就连头遭到重击也只是夺去了他的记忆。程封大口吃着贝果,眉头都不皱一下,干到了就大口喝一口橙汁。沈瑜还没找到一句不错的讽刺话,程封就抬起了头,问:“你吃啊?你看我干嘛,看我帅?”

他妈的,这傻逼真会顺杆子爬。沈瑜翻了个白眼,切下一块烤蕃茄送进嘴里。

程封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扑哧”笑了起来。“你那天喝大了在酒店里发疯,可好玩了。你大把那个投资商痛骂一顿,又大叫说那个饭店的面条还是啥的很难吃,一点味道没有。”

沈瑜捏紧了手里的餐刀。“然后呢?”他用柔和的声音说,“你们做了什么?”

“江小姐说你这么想吃就让你吃。”程封一边拿起一颗面包涂黄油,一边回忆,“我就去酒店的小卖部买了那种进口的什么‘爆辣拌面’,拌给你吃了。”

沈瑜实在没法理解自己怎么就能醉成这样,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个投资人真的想对他动手动脚,下了点强效麻醉之类的东西——可他麻醉抗药性挺高的。嗯,当时抽血了吗?要是血样还有的话就可以去威胁那个投资人……

“喂喂,还有更好笑的呢!”程封把涂好黄油的面包撕了一半放进沈瑜的盘子里,“那个酒店是谁的啊?我不清楚,反正房间里都有套子。你抓着弟弟说是不是没享受过童年,是不是没吹过气球,然后就——”

“你不说会死吗?”沈瑜黑着脸,打断了他,然后拿起面包吃了起来——等吃完才意识到是程封分给他的。这下更叫他心下郁结。

沈瑜对原本安排的旅游计划失去了全部兴趣。本觉得他可以在这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随便消费放肆一下权当解压,程封却像是老天派来给他添堵的东西,巴巴地围着他转,赶都赶不跑。

要不还是早点回丹海好了。

没等他将想法付诸于行动,程封又把他从思绪里拽了出来。“你今天有什么计划?”

沈瑜抬眼冷冷看了他一眼,“打算找个没人的地方实时邪恶犯罪计划。”

“别演反社会,你只是脑子有病而已。”程封全然不理会他的抗拒,继续说:“我打算试试潜水,你玩过吗?”

沈瑜没能接话。在程封说出潜水的时候他就仿佛看见了海水、渔船、喘着粗气的渔人……大海啊,大海。

他的汗毛竖起,握着餐具的手指都微微出了汗。

“我不需要水肺,”沈瑜轻声说。渔人的孩子不能恐水,所以他必须学会闭气、下潜。激烈的计时声,伴随着水下的空寂的耳鸣,“就可以下潜十几米。”五分钟的无氧环境、海水的压力,模糊了死亡与活着,什么都来不及想,急切着想要上浮的欲望对抗着脚踝上的铅块。

沈瑜看见程封只皱了皱眉头。嗯,他不理解,因为他不知道。谁也不知道,那时候的他就想做弑父者了。

“那你真的蛮厉害的。”程封认可般地点点头。“既然你会那就没什么意思了……那要不去赶海?”

“赶海?这里都他妈人工沙滩,你赶什么东西赶。”沈瑜翻了个白眼。

程封又给出了一些毫无计划性的提议:室内攀岩,滑板,反曲弓……甚至还提出要去做蛋糕。虽说对此不屑一顾,沈瑜还是难免联想到了程封围着个粉色碎花围裙捧着奶油袋的样子。

妈的,还有点想看。可惜程封自己完全不会不好意思吧?无法露出那种难堪的表情可真是遗憾。

“那你有什么想法吗?除了去海边什么的。”

沈瑜眼前的场景便又虚了焦,取而代之的是那亮闪闪的海水正舔着石砾滩的样子,天阴着,海风又冷又咸,眼前的一切空荡荡,仿佛自己也能化进这风里。

此时的他突然明悟:他逃避大海,并非来源于怨恨,而是渴望着征服。就如同青年时,他对着刘凤英将史田胜出卖了一般。

他舔了舔牙龈,然后露出了一个笑容。“不,就去海边。”

 

后来的事情沈瑜一点也不想回忆。

他带好水肺,穿了脚蹼,从未如此正儿八经地下潜;程封也穿着一样的装备,嘴巴衔着呼吸管,看上去像是个大嘴蛤蟆。他们在教练的指导下潜了下去,看到水下的珊瑚和鱼群的时候,程封那冒出了一大串气泡。

本该是他嘲笑新手的,结果——被海水包裹的感觉并不好受,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克服,但当压迫感冲击耳膜的时候,他焦虑发作了。

缓过劲来的时候,他穿着湿哒哒的衣服,躺在阴凉下,程封手上拿着一个大冰袋镇在他的额前。

“好点没?”程封弯下腰,伸过头,“吓死我了你!”

沈瑜想死的心都有。人倒霉起来真是没边……他自认是一个能够控制情绪和行为的人,总能做到游刃有余,但这一周却把十年的脸都丢光了。而且程封总能看到。

“很不幸,没死成,”他咳了几声,说。“几点了?”

“你过了中饭点。你还吃得下吗?”

吃不下。所以,他俩后来租了个车到了美食街,程封点了没什么味道的海南鸡饭,而沈瑜则喝可乐吃清补凉。一边吃着,沈瑜还不得不忍受程封关切的问候:吃不饱吧?真不吃点饭吗?你太弱了。

“你别搞这套,好像在追我一样。”沈瑜把勺子放回碗里。“更何况我也不吃这套。”

“我倒挺好奇,”程封放下筷子,挂着一丝笑意,“你这么臭屁的人会吃哪套?”

沈瑜有标准答案,但他可不是好心人。“哪套也不吃。”他冷冷地说。“我比你多吃十年盐,你就算是亿万富豪我也没什么兴趣。”

程封夹了块鸡,蘸了蘸酱油,一边说:“小沈和我吐槽过。以我对你的有限了解,但凡现在是个美国男人对你说‘嫁给我’,你马上就火速前往——我一直很想问了,那你为什么不去找马修?”

这狗东西。沈瑜心里窝火,一是为了程封的态度,二是为了他说得不错。“马修不够‘白’,我说得够不够清楚?”沈瑜也换上了呛人的口吻,“总之,你早早出局了。”

程封耸耸肩,“我无所谓啊。你不喜欢我也不能减少我的帅气。”

我艹了真的,什么人啊,一边用着把妹的口吻说话的是你,一边说“我根本不在乎哦”的人也是你,二十几岁的人是不是欠打,是不是有病啊?沈瑜感觉自己的半边脸连着脑袋疼起来,也不知道是焦虑发作的后遗症还是真的气出了个好歹。自从吃了那个什么狗屁阻断药,他就把抗焦虑药停了,这还是第一次这么明显的发作……

在一片耳鸣中,世界背行而远去。清补凉早就见了底,塑料勺子挨在碗沿上,沈瑜就这么盯着浅浅的残羹出了神。他也该放手丹海的事情了,不再和江瑞作对;但他能不能这么快就成功脱身,手上的东西断得够不够快也是关键……如果程封是真的喜欢他,倒可以用这种感情掩饰一番——

沈瑜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掌心的肉如果会说话,定会尖叫一声的。

“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啊你?”程封伸过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要不回酒店早点休息吧?”

沈瑜抓过了那只手,但并不使劲,只是虚虚地一握。

“回去吧,”他说。吞掉的后半句话:他也许需要试试能不能成功。

 

 

Part.7 那一声笑

 

以为会干什么呢?豪华度假酒店、两人独处,以为这就会有什么成年人内容了么?

沈瑜整个身体都感觉被掏空了。他本不想被搀扶,但从的士上下来后,他脸上就一点血色都没有了。他不得不将大半个身子靠在程封身上,拒绝被拦腰抱起就是他能留下的最后一点尊严。

等进了房间,他踉跄地摔进床里,而程封则把空调温度调低,好让风机快速转动起来换进感觉更清新的空气。

“要喝水吗?”程封问, “江弟弟喝大了会想喝水来的。”

不想。可惜他也只能动动手指,表达他的拒绝。程封读懂了,还自觉地把窗帘都紧闭起来。只留了一盏灯亮着。空气逐渐冷起来,光线也柔和,过了十几分钟,沈瑜觉得自己有了点力气。

“买瓶功能饮料。”他使唤程封道。程封咂咂嘴,起身拿了房卡出了门。

等饮料碰到嘴唇,再通过齿间滑入喉咙,沈瑜感觉自己舒服了很多。没等他说些什么,程封先开了口:“你很怕水?”

“看上去像?”沈瑜笑了笑,用手指将头发梳至脑后,“只是不喜欢大海罢了。”

“为什么?”

沈瑜很清楚地知道程封不在问“为什么害怕大海”而是“为什么明知害怕却还要去潜水”。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嘴上却轻描淡写:“尝试罢了。”

“还想试试吗?今天或明天?”“你想让我死的话可以用更委婉的方式。”

程封笑了笑,然后伸了一只手过来,手背摁在了沈瑜的额头上:“不烫了。要吃点东西吗?你只吃了清补凉,这不得饿死。”

“比这更差的日子我也过过。”沈瑜又喝了一口电解质饮料。他瞥见程封的眼睛里好像溢出了同情,便又冷冷地说:“我又不是在垃圾堆里刨垃圾,也不用这么可怜我。”

程封没再说话了。但他也没有拿起手机来消遣化解这份沉默,仿佛知道沈瑜有话要讲。

沈瑜也确实是这么打算的。此时此刻此景,如果再无法诉诸于口,就会变成永远的沉默,心中的空洞和空虚也不会得到排解。

但想要讲出痛苦这件事情并不容易,话到了嘴边变成一个笑,然后就变成了连续的谎话。“我以前是个挺乖巧的小孩呢,走错了一步就变成现在这样——但如果到了某个正确的时机是不是就是枭雄了?”

谎话连篇。

“身为海狼的人,喜欢大海是天注定,‘靠海吃海’。钓不上一只鱼,没法灵活地用刀剖开一条鱼,都是很丢人的事情。我就是海狼身边那个很丢人的人。

“大概是十二岁?记不清楚了,我陪着他们出海。那个时候其实是休渔季,但对于‘海狼’来说,季节重要吗?捕鱼对他来说早就超越了谋生。”事实如何?他记不得了,总之就是一次出海,他也不可能知道海狼在想什么。

“然后,我晕船了。寻常父亲会怎么做啊?是不是安慰孩子,对下属发脾气,要送孩子回陆地?史田胜偏不。他那天似乎好像就想让我死在海上,我就记得他说‘必须学会克服它!’然后转头就走。”这不是假话,但也有可能是回忆过去时产生的幻觉。

“我以前还算崇敬他,觉得他很厉害很有本事,但那之后我就觉得,我死了他也只会叹口气,这样的父亲还不如会下金蛋的母鸡。”他从未崇敬海狼,刚学着从自己的脑子里挤出一点点温情,也在日常琐事里消磨掉了,根本用不着这件事来让他变成“沈瑜”。

程封在旁边认认真真听着,像是小学生听老师讲课。沈瑜停了下来后,他还不停地眨眼,仿佛很期待接下来的剧情似的。

沈瑜看着他,不知怎么的便笑了,“回到陆地上后,船员都笑我旱鸭子。他觉得丢脸,也可能是展现父亲的威风吧,所以决定亲手教我学游泳。他教我的方法,就是坐在船里,然后把我丢进海里。”

程封吸了口气,总之端着的一张脸上也露出了极大的不忍。

但痛苦要是真这么简单就能被口述就好了。沈瑜文采不够,也没法讲出来——海浪真的扑过来的时候,哪有这么多“感想”?只有本能的恐惧和无用功般的挣扎——要是他碰着程封就能把那段回忆和那种感情灌输给他的话就好了。

在酒店的床上坐着,轻轻陷下去,旁边有另一个人的体温亲密地挨过来。沈瑜有点理解为什么他的公主们即便都已经深陷泥潭还做着会遇到良人的梦。想要遗忘痛苦这件事情很难理解吗?大家对死亡讳莫如深,不也是一种逃避么?

他转过来一点,就看到了程封直勾勾的眼神。“然后呢?发生了什么事呢?”

沈瑜不自觉地往程封那里侧了侧。“我不是史田胜的种,我是他抱来的,所以我和他们不一样。”这是真话。“我只想着离开船,只要离开船我愿意好好读书。后来,只要海狼不高兴,我就觉得很不错。陈亦霜只是走在我前面而已,我笑她傻逼,不是因为她的思想,她的行为,而是她愚蠢地爱上了翟远虑。

“你居然可以就抛下自己的过去,什么都不想,却什么都拥有了……我真他妈羡慕你啊,程封,忘掉过去,重新开始。我所能找到的最接近的方法就是去另一个地方,甚至另一个国家。

“我学会了。我克服了,但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了。你说,他是想要一个这样的儿子,还是想要一个这样的接班人?”

程封想了想,说:“我没记忆了,但我家里有他的资料。我记得他好像差不多五年多前就被精准打击了,就不说青蛙那些人分了羹,海上那种生意如果没有后边人支持也做不大。”他顿了顿,“和两年前我过来的事情关系大吗?具体的我不了解,但现在他似乎是完全退隐了,黑水那里也基本交给了冯铁军和刘畅。”

沈瑜咬着唇,漏出一声刻薄的笑。“你忘得彻底,倒也不算坏事。前情提要,海狼做梦都想恢复他以前做土皇帝的那股风光,刘凤英一开始拉拢的本来就是他。我倒是好心,想提点我这位养父两句说要尽早做好转型打算,他却好,百般看不起那些颓废的娱乐业……那他不做,自然有人做,我何乐而不为?所以我说动了彭硕博,他倒觉得是自己主意。”

“但同时,我和青蛙……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自己现在这个地位少不了刘凤英。”他看了一眼程封,凉凉地说,“丹海的支柱产业不是长生保健,这只不过是她给我漏的小恩小惠;也不可能是KTV与娱乐业,虽然这必不可少。真正让她有话语权的是翟远虑和陈亦霜在做的项目。你以前知道这个项目的保密级,现在你不知道了,所以我觉得你又倒霉又幸运。”

“可你们也需要刘凤英,至少需要她来维持这个平衡。”程封不解地说,“你在现在的丹海到底是什么位置?你都已经掰倒海狼了。”

沈瑜笑了。“江弟弟太年轻了,”他轻声说,“动动你的小脑瓜,是洗白我扶持我做一个二把手好打交道,还是相信一个上边来的空降的年轻人?更何况,刘凤英也喜欢我多点——谁叫接手了仙山的人是江黎呢?”

程封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懂。沈瑜拍了拍他的脸:“想不通别想了,你脑袋瓜散热的声音我都要听到了。”

“行吧,你心理变态,你走不出来——那你想要什么?”程封说,黑白分明的眼睛瞧着他,看不出任何审视,“他们想要你坐上去,你想要的是这个吗?”

“当然不是啦。”沈瑜拍他脸的那支手挠了挠程封的下巴。“非要说的话,我想把这里搅得一团乱,谁也没法得逞才好,然后我拍拍屁股走人——反正我也不想做什么大企业家。”

程封笑了:“什么啊,‘追求刺激贯彻到底’?好幼稚啊你。”

真话还是假话?沈瑜自己也说不清。程封也没有对此发表什么态度,没有多余的正义感,好像只是唠家常一样地问这问那。所以,沈瑜也对他有了一点点好奇:“你呢,你就老实巴交地呆在丹海,没一点别的想法?”

程封努努嘴:“凑合过吧,还能怎么的?我又不像你,别人欠你的你欠别人的都记了账,我可是一问三不知,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失忆。”

沈瑜挺吃惊:“还能再忘掉呢?”

“好像是淤血啥的压迫导致的,我也不懂这个,反正他说‘有一定概率’。”

沈瑜双手撑着床,闭着眼向后仰头;过了一会,他幽幽地说:“真好,我要是你的话,肯定会很轻松地把丹海给抛在脑后,一走了之吧。”

 

沈瑜以为自己会早早结束旅行,结果却满打满算地玩够了十天。

他一向是作息不规律的人,抛却了工作更是身体都松弛了——可惜有个傻逼一直惦记着一日三餐和夜宵,吃多了就去酒店的健身房练一小时。要是这个傻逼只顾着自己吃就好了,非得叫上他不可又图什么?爱看中年帅哥食不下咽的样子好下饭?

“明天吃不吃早茶?要很早去排队的。”

沈瑜弓身缩在被子里,皱着眉。手机一直停在与程封的对话框一页,一旦暗下去一点就再戳亮。程封什么意思?是约我出去吃馆子?还是某种约会的信号?到底怎么回事?

他倒不觉得自己这样是高中女生般的纠结心思。这更像是在面对商业对手。无论对方说了什么话,这话都得有三层意思才对劲——丹海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刘凤英是这样的人,她的狗也是这样的人,连海狼和蛤蟆也染上了这种恶心毛病。沈瑜又怎么能摆脱?长生保健品要做起来又不是光是招人才就能搞定的事。

最后他回了一个“行”字,换来的是第二日七点钟被叫早电话吵醒。

“你他妈的再来一遍我真的就把你沉海,”沈瑜红着眼睛说,“实在不行还有一个沈明远跑不掉呢,他得陪你一起下海。”

“下海还是沉海?”程封浑然不在乎他的威胁。“差别很大,沈总。”

沈瑜一整天就被这个比他年轻十岁的人搞得疲惫不堪,本以为自己会因为非常烦躁而失眠,结果浑身的肌肉一挨上枕头就松了,以至于他睡了一个很不错的觉——然后再被叫早电话惊醒。

假期结束,他坐在回丹海的飞机上,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升华了。他戴上眼罩,在滑行开始后就抓紧时间小憩一番,在半小时后他又幽幽醒转。

虽然脑袋还因为睡意而困倦,但似乎程封给他披了个毛毯,所以倒也算舒服。他拿起机舱杂志,想着随便选点东西送给肖蕊,挑了半天也没选出什么喜欢的。程封倒好,唯一一次没拉着他出去的那天去了趟免税店买了一堆东西,也不知道都买给了谁。

他扭过头去,“你都买了什——”话说到这戛然而止。

他正独自一人坐在商务舱的座位里,旁边一个位置是空的。程封没选择坐飞机,而是非常“程封”地选择再坐三十多小时的火车。

沈瑜眼睛里泛起一股酸劲。去你妈的,去你妈的,他磨着牙根,在心里咒骂自己。

明明是空着的位置,他却浑然不觉似的,仿佛程封还挨着他的肩膀,比他更高的温度也透过这一点点的缝隙传了过来,烘得沈瑜浑身难受。但其实那股温度也不存在,空调风口徐徐吹出清爽的冷风,只有机舱内那一点点柠檬清新剂的味道酷似程封爱用的廉价洗发水。

哈哈。沈瑜重新回过了头去,心里绝望地笑了起来。哈哈!

 

Part.8 再见酒店

 

“我觉得沈瑜好像在躲我。”

沈明远狠狠呛了气管,程封皱着脸拍他的背。“躲着……躲着你?你……咳咳……干什么了?”

“没干嘛啊?”程封皱眉。“旅游见到了,就和他聊开了;他也没怎么我啊,我们还一块吃饭呢。”

沈明远的嘴巴越张越大,最后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怎么这么副蠢样子。”程封拍他脑袋,“这也没什么吧?我不是也经常和你吃饭吗?”

“这怎么一样,”沈明远怪里怪气地说,眼神不断地打量程封,“原来你就把我当作和沈老板一样的人?以后不和你吃饭了!”

“啊?”程封傻眼,“那倒也不至于吧!你是我朋友,他也不算我敌人啊!”

沈明远翻了个白眼:“我开玩笑呢我。你不懂沈瑜,他是那种有点神经的,你不爽他,他就非要贴过来找你麻烦;你对他和颜悦色起来,他肯定觉得你在算计他呢,这不得跑得远远的。”

程封摸摸下巴,说:“那他确实有点病得不轻。”

“怎样,你觉得沈瑜这个人?”沈明远夹起一块猪耳朵送进嘴里,问道。

程封想了想:“就挺普通一个人,没你们说得那么可怕,不像混帮派的。不过确实有点……那个词怎么说的?偏执。”

“他肯定不能像史田胜。毕竟他是黑水帮唯一一个高学历的呢。”沈明远笑得鼓起腮帮。“他知道你失忆了吗?你和他说了吗?”

“说了。”“真可惜,真想看他的表情。他当时怎么样?你讲讲你讲讲。”

程封不赞同地看看他:“你好恶趣味哦。”然后他回忆了一下,说:“呃,他躺在床上,一脸的不爽和疑惑……”

“等一下!”沈明远瞪大眼,“床,床上?”

“我们不是恰巧住一个酒店吗?这不是得去他房间找他说清楚啊?”程封拍了拍沈明远满头的小卷毛。“你想啥呢?”

“我想霸道总裁强制爱保安大队长。”沈明远冲他龇牙。“然后呢?他信了?”

“没错,他信了。”程封点点头。“我讲得很清楚啊,他为什么不信?”

沈明远满脸写满了怀疑与质询。程封笑他:“你之前还怕他要死,怕他发起疯来找你麻烦。”

“你不懂,”沈明远白他一眼,“一是,现在他发疯第一个找你。我怕什么?二,据说哈,据说,他打算放弃丹海这边的业务,和江瑞已经在接触了。”

程封大为震惊:“怎么突然想开了?”

“我哪知道?我还想问你呢。你们旅行出来半个月,事情解决了,没人担心他发疯玩砸整个丹海关系网,结果现在他把一大块肉送给江瑞,这不是拿刀捅青蛙那群人?”沈明远说罢,小声嘟哝了一句:“我还觉得是你们好上了呢。”

没来得及澄清沈明远无端的猜测,程封只兀自陷入了沉思中。但他也没想太久,因为一通工作电话拨了进来。沈明远一边吃猪耳朵,一边示意他随意。等他接完电话回来,却发现沈明远自己点了酒,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程封哭笑不得。在确认了沈明远大概没损失什么财物后,把他扛回了他自己的家。等沈明远吐了,折腾一通,也就慢慢醒了酒。

“怎么自己也能给自己灌醉了。”

“因为我感觉心里放下一桩事……”沈明远讲着讲着自己也笑了,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才继续:“我老觉得自己不应该扯上这些事,但真是感觉有时候……身不由己。”

“没有老师在前面顶着压力了,小天才要自己上了哦。”

沈明远叹了口气:“是啊。我还是适合单纯的搞研究。”

“谁不是身不由己啊。”程封把湿毛巾递给沈明远,他接过来擦了把脸。“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至今都不能理解,但不也走不掉吗?”

“别想太多啦。”沈明远捧着毛巾,耷拉着眼皮,“你想走肯定也是行的,明年就换届了,指不定就有希望了。”

“那不得也是看别人脸色?”程封又揉了一把沈明远蓬松的头发。“小沈啊,再陪哥哥喝一杯吧。”

沈明远百般不情愿地拿出了一支红酒,外加两个搪瓷杯。“我只能喝一点,”他叮嘱,“然后我就喝白开水儿!”程封只笑,开了酒后二话不说给他倒了小半杯。

喝了点酒,吹着风,一点醉意也变得舒服起来。沈明远穿着拖鞋,脚趾头都开了花。

“我当时怕死了,陈亦霜和老师一起玩砸了把篓子捅大了,还涉及到了国安,我每天都想着见不到第二天太阳,整天失眠。”

小沈确实总是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虽然长相极度普通,但总让程封联想到某种仓鼠。“现在好点了吗?”程封关心道。

“还行,但睡觉前不能玩手机,要是稍微加班就容易睁眼到三四点。”小沈哈了口气,“你呢?”

程封说:“我很少失眠,但有一次我失眠了……说来原因也很好笑。”

“有多好笑?说来让我开心开心。”“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人终有一死。”

沈明远不解地挠了挠头:“这不是自然的吗?”

“不,不一样。”程封皱着眉头,试图解释,“你想啊,夜里,窗外某个孩子在哭,然后你突然意识到留给你的时间最长最长也就六七十年——真的也就不是很久。”

他顿了顿,抿了口酒,继续说:“然后你意识到这件事情是所有人都要面对的,但,每个人的终点永远是孤独的。所以有人发自内心地愿意承受生儿育女的鸡毛蒜皮和痛苦,只因为最后孤独去死的这件事情太过可怕了。”

“噢!”沈明远恍然大悟,“你在说爱情!”

“你哪只耳朵听到我在说爱情??”程封简直想捏他耳朵。“我在说人生苦短!!”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我懂的。”沈明远对他挤眼睛,“是不是寂寞了?”

程封从椅子上跳起来。“对,哥哥我好寂寞!”他咬牙切齿地说,“所以需要抓个小沈陪陪我!”然后便伸长手开始挠沈明远的痒痒肉。

等沈明远累得不行要睡觉了,程封便骑着单车回了家,简单洗漱后便倒在了床上。一觉醒来,天才蒙蒙亮,蝉却已经扯着嗓子尖叫起来。

他拉开窗帘,望向窗外的丹海——天是灰的,就连此刻应该翠绿鲜活的树也灰。明明是清晨露深的时候,空气却干燥得仿若随时可以烧起来。所有建筑物同样也蒙着灰色,对面居民楼受了风蚀的墙皮脱落得斑斑驳驳。孩童充满力量感的啼哭此时响亮起来,是这夏季除了蝉鸣最有生命力的注脚。

“丹海,真他妈是个破烂地方啊。”他笑了出来,然后又笑了一声,“怪不得有人迫不及待要跑呢。”

 

生活离开了谁都一样,都照样过。只要精神没有崩溃,那么人就会照常运转。

程封骑着摩托上班,骑着摩托下班,生活照常,顶多有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期盼。沈瑜也没再来烦他,也没听到这个“丹海搅屎棍”再传出什么轶闻。

“大多数电影都会在此刻戛然而止,”马修深情款款地举着烧烤串,说。“但生活又不是电影,程少啊,曾经的你履历光芒万丈,两年前你孔雀变成鸡,现在还要变成——嗝——变成沈瑜的小白脸!”

沈明远抹了把脸。江黎笑得快疯掉,趴在桌子上抖肩膀。江瑞平静地说:“马修,你喝多了。”

“我,我讲的哪里不对?”马修咬掉了签子上的羊肉,边嚼边嘟嘟哝哝。“沈瑜很明显被,被这小子迷昏了!”

程封夹了块鱼,说:“我要有这本事,我不应该把江瑞迷昏比较赚?”

“这不行,兔子不吃窝边草。”马修继续胡扯,也不知道醉汉脑子里都运行着什么逻辑。“还,还是沈瑜好。有钱,有病,好!”

江瑞放弃说服马修,而转过脸来对程封说:“不过也真是比较巧,半年前他把KTV都停了,现在有消息说有查这方面的作风问题。”

“都半年了啊!”程封惊道,“那真是不知道哪来的运气了。”

江瑞凉凉地笑了:“是啊,我以为只有人之将死才会突然幡然醒悟,去悔改自己的罪业呢。没想到他倒是突然什么都放下了,原以为这个时候他还会来看热闹呢。真是……”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才继续说:“丹海要起风浪了呀。”

“那我也躲不掉。”程封撑着下巴,说。“干脆不想了,就这样吧。”

江瑞垂下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嗯”了一声。江黎缓过劲来,叫来服务员说再来四听可乐——不给马修喝。

程封没喝酒,戴好头盔骑上摩托就可以安全上路,但马修喝得半死,还把钥匙不知道落在哪里了,看似清醒的他差点就在包厢里把自己脱光了,还一直嘟哝着“我就要找到了别拦我”。

“你给他开个房吧。”江黎同情地说。

程封问:“你们呢?”

“我才不想听马修的醉话,没意思,没有沈老板的好听。”江黎摆摆手,一脸云淡风轻。“我回去还得加班呢,出来吃个饭又不是放假了。”

于是程封又再次扛着个醉汉进了酒店,交押金拿房卡,再坐电梯上楼。

“1206……1206……嗨,这呢。”

他拿出卡靠近读卡器,发出绿光和“滴”的一声后,他将门把向下一拧;同时响起的,还有一个漫不经心的慵懒声音:“我以为谁呢,这不是捡尸专业户程少么?”

程封第一次知道背着人想回头是一件大难事。“马修喝大了——我给他找个地方睡觉啊得。”可沈瑜听完,只回了一个淡淡的笑:“是吗?我不信。”

“信不信随你。”程封真想翻白眼。“晚安。”说罢,他便推开门进去了。

马修只是醉得睡着了,也没有要吐的迹象。但程封还是拿了毛巾用热水打湿,然后来给他擦脸。等了一会,见马修睡得在梦里咂嘴,便给他脱了鞋盖了被子,把房卡留下,就走了。

结果一出房门,程封惊讶地发现沈瑜还在,抱着胳膊,脸上倒没什么情绪,看上去不是很高兴就是。

“干嘛?”“看你要花多久。”

真是闲的!程封失笑,“干什么呢你,大晚上不睡觉来这监督我有没有对我朋友图谋不轨?”

沈瑜盯着他,缓缓地说:“我今天来这边是道别的。”

“道别?”程封愣了一下,“和谁啊?”

“你要在走廊里问?”沈瑜扯出半个冷笑。“还是要来我房间?”

 

Part.9 道别

 

沈瑜没打算专门去见不想见的人。只是有些事情就是很恰巧、很意外。

这家酒店餐厅还不错,虽然没有水榭之类花里胡哨的东西,但海鲜做得很老派扎实。吃完饭结了帐,也送走了人,他想回酒店房间休息一下——毕竟房子也出了手——就看到大门口那走进来了一个扛着人的程封。

这时的沈瑜讽刺性地发现自己住的房间是2101。

丹海真小啊,他感慨,然后发现自己没法骗自己说事到如今还要装作不认识前台那个正在开房的傻逼。

程封跟着他进入电梯再出来的时候,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讲。等开了门了,程封突然说了一句:“这房间好眼熟啊?”

沈瑜可没有旧事重提的兴致。他对程封再次说出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今晚,我请客的对象是彭硕博。”

“蛤蟆?你请他干嘛?”

沈瑜看了他一眼:“虽然现在青蛙和黑水一点也不要好,但彭硕博以前是史田胜最信的人。”

“我以为你会请刘畅吃饭呢。”“早请过了。”

程封挠了挠头,说:“这算……饯别?”

沈瑜费了劲才按捺下吐槽他的冲动,只轻缓地点了点头。

“好不公平!连恨你的人也请了!”程封笑了,“也没见你想请我吃饭。”

“我欠你什么吗?”沈瑜没好气地说。“我欠你钱了?我骗你了?我背叛过你?你和我有生意往来?”

“都没有。”“那我为什么要请你吃饭?”

程封看上去被噎了一下,沈瑜高兴了一点点。过了一会,程封又直白地问:“那你请江瑞了吗?”

沈瑜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请了。”

程封没说什么,只点点头,仿佛他已经领会到了意思。可沈瑜知道,他不懂,也不可能懂。这太委婉了,对于程封这种脑子平得没有一根褶皱的傻逼来说约等于没说,除非他再拿这句话讲给马修听,然后再得到一个嚼碎的反哺;可沈瑜等不及了。那就太迟了。

沈瑜面对着程封,双拳在身侧攥紧,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请你,是因为我一点儿也不想看到你的脸。”

他看到程封抬了抬眉毛。这就是很惊讶了。

“我看到你就会想到,我和你说了那些话。那些话我说了便说了,但我不想一再被迫回忆起那种感觉。”

他又开始绕着真正想要说的话开始口不择言了。算了吧,沈瑜。他对自己说。你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把所有东西往最坏的方向打算,并为最混乱的场景欢欣鼓舞。在杯子从桌上坠下的零点几秒内,他是那种不会应激地伸出手去的人,而是开始笑,连躲开也不做,任由碎片散落一地。

“丹海真他妈太小了,你懂吗?我才不想困在这里一辈子。所以我要学你,忘掉一切,然后跑得越远越好。”

我他妈在说什么啊。

他咬住了下唇,好让自己缓一缓,好让自己真正想说的话能够顺利被表达。而就在这时,程封走近了来,稍微冲着他弯了弯腰,把脸凑了过来。

“你在害怕吗?”程封问,口气好像很惊奇,“你在……害怕我吗?”

沈瑜感觉自己被当头棒喝。

他的内心一直有一团幽暗的毒火在慢慢灼烧着。他觉得自己丑陋,又觉得旁人可笑。聪明人会给自己的行为赋予动机,心理学的社会学的基因生物学的,不一而足。而庸人也喜欢照搬这套,从淫梦到父权,仿佛这样自己就能归属于更伟大的法理!他,他有动机吗?他背叛养父和帮派兄弟,需要理由吗,随口就能编出个叫听者满意的话来。他根本不屑于歌颂伟大。

但程封一概不问,仿佛心安理得地和虚构的一个“沈瑜”在说话。沈明远怕沈总,马修喜欢对抗沈瑜,江黎凝视一个快四十岁的英俊男人,江瑞平等地看待长生保健品的话事人。唯独程封不一样,仿佛看着他又仿佛看着别的什么地方。“你看看我吧!”沈瑜几乎想要这样胁迫程封了。然后呢?他会在程封的眼睛里看到什么样的自己?

卧槽。怎样的自己——这种事我都能想到,听着真装逼。可恶——真他妈恶心死了,真想把程封杀了,这样的话就不用看那种眼神了,也不需要为此烦恼了。

但他不能。

“程封,”沈瑜再次问出那个问题,声音又低又沉,“你不会真的……喜欢我吧?”

程封叹了口气,那叹气的声音又浅又长,像是从一根即将熄灭的烟头上缓缓上升的灰色烟雾。这个问题很愚蠢,沈瑜自己也知道。简直是最糟的问题。

程封没回答,转头拿起了电热水壶,“我喝口水哈。”他说,然后钻进了浴室。等他接了一壶的水出来的时候,看上去相当傻。

他也在躲吗?

沈瑜猛地走向了程封,一把抓过程封的领子,凶狠地盯着这个举着水壶的傻逼。

“我受够你了!”他说,“我下周就离开丹海!你不要再跟过来了!”

如果程封回答好啊,那么沈瑜会为了甩掉这个麻烦而放松;如果他回答不好,沈瑜会……妈的,对!窃喜!就是窃喜!

程封手里还拎着水壶,一张帅脸保持着仿若高深的呆滞状态。他没回话,沈瑜快要气不过撒手的时候,他突然笑了一下。那个笑很短,却很浓——好像有一朵花在极短的时间里奋力奔向了春天。

“祝你幸福。”他诚恳地说。“真的。”

沈瑜瞪着他。“你就这句话?没别的想对我说?”

程封默默地看着他,眼匝肌动了动,好像在忍耐着什么。沈瑜盯着他,片刻后松开了他的领子,改作双手捧着他的脑袋。

然后,自然而然地,沈瑜吻了上去。

他没有闭眼,程封也没有,搞得他们像是在海水里打架的两条鱼。

等沈瑜松开他的时候,程封依然没说话,只是又长长叹了口气。沈瑜瞧见了也听见了,心里那股一直未能消散尖叫重新变得高亢。

自由!那个声音尖叫道。我要做自己!我要自己的自由!我要——

沈瑜把脑袋靠到了程封的肩上。程封抬起那只没拿着水壶的手,拍了拍沈瑜。

——风暴里的一座灯塔。不会被水淹没的一座桥。坚实的一条路。

在永恒的孤独里,他想要一个不为他所动的存在;只要那个存在还愿意看他一眼,他便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也存在过。

程封,看着我。背负着我的秘密,然后看着我。

 

 

 

Part.10 尾声

 

沈瑜离开后,程封依然是过着简单的生活。他没把沈瑜说的那些事和任何人说过,自然包括沈瑜突然抓着他亲他一口的事。

偶尔在小沈揶揄他的时候,他会想:小沈,你这算不算一种预言家?

大家都好,但江瑞所说的风暴也来临。大把的灰色产业垮台,也有大把的新兴产业被扶起来。江瑞左右逢源,江黎忙得滴溜溜地转。程封也没什么好好工作的心思,便闲了下来,没想到马修和他说自己也要走了。

“去哪里啊?”“我升了,牌面大了,去更牛的地方做翻译呗。”

程封拍了拍他,然后说:“真好啊!”

马修转头看程封,绿眼睛像盈着一汪水。程封递过去一根烟,然后把火机也给他擦着了。马修叼着点了,吸了深深的一口,然后被自己呛到了。

“刘凤英身体越来越差了。”马修平复了呼吸,把嘴边的烟拿下,“学兵也差不多该退二线了。这把年纪了。”

“江瑞呢?”

“你指望弟弟马上接位也不现实哈。不过……”马修弹了弹烟灰,“没什么问题就是。就算来了什么新人,他还有江黎,总归是失去不了太多东西的。小沈也越做越好了,也吃了挺多投资……好啊。”

程封默然,又问:“你呢?”

“我?我好着呢。不是说了吗,要升官啦。只是尝试戒烟了第八次依然失败。”马修把烟放回唇间,衔着烟吃吃笑,“但我有人管啊,美得很。你要是想找个人管你,你也努力一把。”

程封毫不留情地踢了他一脚。“讽刺谁呢?”

那天,他们俩大男人把新开起来的美食商城逛了个遍。程封被各种新引进的店弄得眼花缭乱,马修不停地在旁边说“这个好吃”“那个你试试”和“早上吃晚上走”,搞得他不知不觉就买了一大堆一时半会消耗不完的东西。

回去的路上,马修笑他:“现在是不是觉得还是得有个人陪着你比较好啊?”

要不是在公共场合,程封就会掐他脖子说“你给我来吃!”了。

“程封去了美国。”马修笑嘻嘻地从程封手里的袋子里抽出一盒蛋糕,一边说。“这个学兵爱吃我拿走了哈。”

“我怀疑沈瑜暗恋你,”程封不动声色地说,“你知道得太多了。”

“是啊是啊,我狠狠地把他屁股干了。”马修点点头。“他去了纽约,炒股票呢。”

程封想到一些电视上放的好莱坞电影,便在脑海里把男主角的脸抠下来换成沈瑜的。“怪合适的。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又是沈总了。”

马修停下了脚步。程封走出去几步,见他不走,也不得不回头看他。

“你也去吧。”马修平静地说,“别再回来了。”

“啊?”程封傻眼。“我什么都不会我,英语都不怎么会,我去那里要饭吗?”

“你会也没用,”马修笑了,“而且就我对你的了解,就算你没有失忆,大概也会想出去看看吧。”

程封愈加糊涂:“什么叫我会也没用?还有,你对以前的我也很了解?”

马修拍拍他的胳膊,说:“你最需要的是‘有人需要你’这件事情。喏,世界上最需要你的人正在大洋彼岸呢。你护照办下来的那一瞬间某人肯定马上就得到消息……也就只有你傻呼呼的什么都没发现呢。”

“你呢?小沈呢?”

“你把小沈当傻瓜就是你傻逼的证据。”马修笑嘻嘻地挥了挥蛋糕盒子——程封看着芝士蛋糕块在透明壳子上留了个湿漉漉的印记——“你和我们是朋友了,但你已经不需要我们来帮你变成更好的人了。”

马修停了停,继续说:

“而且,你应该找你自己的自由——而不是一把生锈的刀,哑火的枪。

“我们都得向前走啊。

“谁又知道未来会怎样?明天应是如何?”

 

一日早晨,程封拉开窗帘。

窗外依然是灰蒙蒙的,也不知道谁家里又诞生了新生命,扯着嗓子嚎着誓要把天都哭破;对面楼的墙漆剥落得更厉害,爬山虎爬了有半楼高。

丹海真是个不错的地方。他想。然后他回头看了一眼,空荡的卧室里立着两个大行李箱,和当时住进来的时候一样。

不过这次有人在等我呢。他笑了笑。至于未来……谁知道明天又会是如何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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