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斯特不喝酒

     3. 秋

阿布德尔是一名占卜师。没有太多爱好，唯有红酒。

但是他的经济水平有限，会偶尔给杂志客串写点什么——跟在一些著名的鉴赏师旁作为助理，又或者作为拍照的摄影师。偶尔遇到个富有的客户，对方也会请他喝杯好酒。

占卜师收入实际相当优渥。但是阿布德尔总是觉得，为了私欲使用那些钱总有种不敬的感觉。他也说不上来，自他发现塔罗牌里暗含了命运的隐喻后，当他解读那些缠绕在梭子上的纺线时，他仿若悬浮在高空——只有落到地面上看到被解读人的喜怒哀乐，才有活着的实感。

他靠着自己的天赋本领赚到了很多钱，但他也转头就把这些钱都捐掉了。他不自诩伟大，或者善良——只是不愿留着这些钱罢了，又不是像佛陀一样去渡世人。何必夸大。

只是那些带着相机与话筒的人总说：阿布德尔先生，是什么支撑着您一直做慈善的呢？

他也很想为他们解答。但是他也只能露出好脾气的微笑，说：啊，我也不知道呢，总觉得有人比我更需要这些钱。

那些人或笑或抿了唇。阿布德尔理解。他们，以及那些读者，更渴望一个漂亮的答案，个性乖张点也没关系。他不会去责怪，也不会为此感到悲伤；人们只是祈求珍宝而已，无论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与欲望。

他的渴求也很简单。

来到齐贝林酒庄前，他已经去过不少酒庄；齐贝林酒庄是西撒·齐贝林在一个名为乔斯达村的偏远的小镇里的小酒庄，他本人在意大利继承了祖父的一座评分很高的葡萄庄园，但是他却不知为何在偏远小镇里开了一个小小的葡萄庄园——甚至并不对外售卖成品。这反而激起了他的兴趣。

“也许这里会有我要的味道。”他想。

占卜师不为自己占卜未来，所以他也没有去算自己是否能找到；但是来到这个村庄后，他没来由地充满了信心。

接待他的并不是齐贝林先生，而是一名女士。那是位相当貌美的女士，阿布德尔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我是丽莎丽莎。”她自我介绍道。

阿布德尔惊讶地与她握手。丽莎丽莎是著名的葡萄酒鉴赏大师，无论是天赋还是财力都是卓绝的；他可没指望在这种小地方遇到这种大人物。

“西撒是我的弟子。”她笑着说。“听他说，你是一名占卜师？”

“是的。”阿布德尔颔首。

“哎呀，那你能占卜明年葡萄收成吗？”她欢快地击了击掌。“今年的酒怕是普普通通了，”她补充说道。“明年希望有个好天气。”

“那您该问气象学家。”“嗨，天气学家只是更科学的占卜。”

阿布德尔欢快地大笑了几声。丽莎丽莎领着他去酒庄深处，一边和他聊了一些关于葡萄和酿造还有橡木桶的话题，阿布德尔在酒庄间流连的时间内也知道了不少关于酒庄的故事和见闻，两个人聊天还算愉快。

阿布德尔从她话间得知，这座酒庄沿用了意大利酒庄的品质要求，但是比起主庄园的DOCa*等级，这座齐贝林酒庄相对要更亲民些。

“不知道您喜欢喝什么，你说没有具体的要求。”她说。“您更喜欢干红吗？或者您对品种有要求？”

“事实上，我并没有这么多要求。”阿布德尔坦然道。“我来着是想找一种味道，仅此而已。”

“哦！”丽莎丽莎露出了了然的神色。她见过很多人，他们说想找到一种味道，有在结婚纪念日上买的一瓶贵价红酒，却再也想不起那个牌子和年份；还有的是在朋友家喝到一瓶，难以忘怀，却是特定的年份酒苦寻而不获。“那您是哪一年品尝到的呢？”

“不知道，”他摇摇头。“它不存在于我的过去。它来自我的未来。”

虽然在齐贝林酒庄依然没有找到那瓶酒，但他依然带了几瓶走。丽莎丽莎还热情地推荐了来自于本庄的阿斯蒂气泡酒。虽然对于秋天来说这瓶酒还是太清凉了，但是放到夏天喝可能是个好选择。

他开着车，也不着急离开镇里，而是慢悠悠地在路上开了一圈。路上看到一些带着铃铛的羊，还有悠哉吃草的牛，觉得十分新鲜；他平日里总是开车经过农场，在车里时间和空间是被压缩的，像是约翰·尤瑞说的：通过设定好的框架看到被命名的风景。他只曾凝视过框架里的事物，哪怕他慢悠悠地欣赏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却以为自己在欣赏“自然风光”。于是他决定下车看看，走走停停。

走了没一会，他看了眼天色，才想起今天可能是要下雨的。

谷歌搜索了一会，他发现这里人迹罕至，并没有一家旅馆；他心想，干脆回酒庄里问问丽莎丽莎女士有没有客房可以允许他稍作休息。

正当他慢悠悠地往回走的时候，却正好看到牧羊人正在把羊群往回赶。

“嘿先生！”阿布德尔把车窗摇下，冲着牧羊人先生喊道。“是要下雨了吗？”

牧羊人先生回复他以肯定的答案，并盛情邀请他来家里坐坐。

阿布德尔笑道：“难道您不怕我是个歹人么？”牧羊人先生爽朗地笑了几声，不做声，领着他往家中开；他温柔地捧着一只小羊羔，小羊的头正对着身后的阿布德尔。阿布德尔突然想念起了起家乡贾布尔岛的渔民生活——明明当下场景与之无关，而且他也许久没有在回忆里闻到家乡。

牧羊人说他姓布加拉提，如果愿意的话也可以叫他布鲁诺；阿布德尔笑着说，感谢布加拉提先生。

没过一会，窗外便传来了淅沥的雨声。尼罗河边的雨季时分来临前，母亲会忙碌着给牛挤奶，做成奶酪又或者给家人煮上一锅鲜牛奶；父亲常在河中捕鱼，那击打水面赶鱼的声音和尼罗鲈的味道穿越了十几年的时日突然袭来。

“您以前是渔民么？”他突然问。

布加拉提先生看上去惊讶极了。“我父亲曾是那不勒斯的渔夫，”他说。“但后来他身体渐渐做不了这行了，我也继续做了几年……不过您现在也看到，我现在只不过是一名山中的农夫罢了。”

他话音刚落，后院那响起了少年欢快的喊声：“布加拉提！——今晚吃什么呀？”

阿布德尔才突然意识到这个家里有不少人。那个欢快的少年踢踢踏踏地跳跃着进了房间，甩了甩头上的水珠；布加拉提把小羊羔放下，从柜子里掏出了一条毛巾，丢给少年。

“等会把地拖了。”他的口气带有了家长似的严格。“先去洗个澡，别感冒了，纳兰迦。”

阿布德尔无需占卜也知道布加拉提是个善良的人。他身上有温柔平静的海风般的气质，而刚刚那个冒冒失失的活泼男孩明显也像爱着至亲般爱着布加拉提先生。阿布德尔想，如果布加拉提先生还在那不勒斯，一定会是饱受众人喜爱的男士把？

雨下了许久还没有停，而阿布德尔的薄荷茶已经续了两杯；布加拉提便盛情地邀请阿布德尔一同享用晚餐。晚餐时分，阿布德尔惊讶地发现桌上有一道与家乡的燉鱼别无二致的菜品。

“福葛做的新菜，”布加拉提笑道。“他喜欢做些新的尝试。您吃过吗？”

“这是摩洛哥燉鱼，”阿布德尔回答道。来自于十余年前的回忆的风声在他的耳畔作响，一家人席地而坐分享一顿晚餐的场景浮现在眼前。“我母亲的拿手菜。”

福葛惊异地说：“您来自摩洛哥？那您尝尝，我做得还有哪些不足。”虽然嘴上是虚心的请教，但是他的表情却带有青年人特有的不动声色的得意；阿布德尔怎么看不出来呢？他怀揣着占卜的本事走出家乡的时候也有那样的表情。

“我是埃及人。”他一边取了一些燉鱼，一边说。

他很喜欢这燉鱼的调味，母亲总爱放许多茴香，弄得整盆鱼吃起来都好像是茴香味似的；但是他也有些不确定是否是过去的自己太过挑食的缘故。他赞美了这道菜：“很好吃。”

福葛看上去更得意了一些。但是他依然保持着一股矜持似的模样，点了点头表达了对他赞美的感谢。

“这么说来，”布加拉提说。“阿帕基，你把那瓶酒拿来吧……就酒柜第二排左数第一瓶。”

叫做阿帕基的青年面无表情地站了起身走出了厨房，不久后提了一支夏布利红酒回来；布加拉提指使着他把酒给各位斟上。

“致作出这顿美餐的福葛。”他笑着说。

“致福葛——”众人也笑着举起了酒杯。对福葛致意后，大家都抿了一口。

然后阿布德尔找到了那瓶酒的味道。

餐后，阿布德尔和一家之主布加拉提坐在门廊前的长椅里慢慢品酒。阿布德尔特意还去车里拿了刚从丽莎丽莎那买的一支阿斯蒂气泡酒。

“您知道吗？今天早些时候，我去了齐贝林酒庄，想找到一瓶我想要的酒。”阿布德尔说。“很可惜我没有找到，于是就买了人人赞颂的好酒，觉得至少也不枉此行了。”

“但没想到我在等的一杯酒是您的一杯夏布利。”他敲了敲杯壁，摇着头笑道。

布加拉提好奇地问他：“您是怎样知道您要的酒是怎样的呢？这虽说还算一瓶不错的酒，但和年份酒以及齐贝林那的酒可差远了。”

阿布德尔缓缓地吐了一口气。他第一次和别人说起关于这杯酒地预言，也许是最终品尝到了，所以他格外放松也说不定。“我是一名占卜师，”他说。“我只是知道，我会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喝到一杯让我满足的酒，仅此而已。”

“我喜欢略略苦涩的味道。”他说。“鉴赏家需要评选出最接近完美的一瓶宝物，而我只是喜欢我自己喜欢的味道而已。”

他放下了手中的高脚杯。彼时天色尚未被夜色完全吞噬，他看着宛若裙边点缀天空的茜色晚霞，慢慢向椅背靠去。

“这是我关于我唯一的一个预言，”他说。“它来得很突然……就在三年前冬令时的第一天，我正在浴室刮胡子，突然一股灵感笼罩了我的脑袋，我感觉我正处在一种温馨的场景里，喝一杯温暖的酒。”

“我没和任何人说过……大家都说占卜师看的总是个人命运中最显眼的预兆，而我知道那些就和我想要得到一杯好酒的欲望是相同的。”

“上帝只是留下一根羽毛，而我把它用来装点了帽子。”

他喜欢初秋的暮色，这种深沉又温柔的凉意把他裹挟起来，让他感到飘然——仿佛他只是水洼里的一片轻鸿。

随着日晕彻底被霭紫吞没，温度也渐渐凉了下来；雨势已歇了劲头，阿布德尔感到有些昏昏欲睡了。

“您无需在意，”布加拉提用他温柔的嗓音说。“不需要占卜，我也知道您是个好人。现在，您想来块苹果派吗？”

第二天，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

阿布德尔裹着披肩，向善良的布加拉提一家道谢致意；他此行收获颇丰，除了喝到了一瓶好酒之外，还有布加拉提他们的家的温馨从容。

临走前，他突然问布加拉提：“您还想回那不勒斯吗？”

布加拉提愣了愣，旋即露出了个有些怀念的笑：“假如有机会的话。但现在我还是留在这里吧，他们还得留在这里喂我的羊（feed my sheep）**呢。”

阿布德尔开着车回去的路上，看着车窗外倒退的风景，突然没来由地想，耶稣似乎也如此嘱咐过圣彼得。

*：意大利品质葡萄酒分为四种，DOCa是最高级的。

**：牧羊人和牧羊也常用来比喻神与其所为。而许多英雄也有牧羊人的背景。priest（神父）一词的拉丁语原意也正是牧羊人。

其他：

阿布德尔的家乡是自设。因为穆罕默德是个挺常见的埃及伊斯兰教徒名，而且总感觉比较偏僻淳朴的地方比较符合这位忠诚善良的占卜师。